德瑞克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煮过头的咖啡味,发酸,像一段腐坏的关系,沉闷地凝在空气里。
龚柔慕已经好几天没出现在画室里。
此刻,她苍白着脸,与他对峙着。凝滞的沉默像冰一样横亘在两人之间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玻璃碎裂般的声响。
终于,她打破了僵局。
“这里面是备份,”她拿出那支录音笔,像握着唯一的护身符,声音因为刻意的镇定而显得有些发硬,“不想身败名裂的话,就让我走。”她强迫十五六岁的自己,手不要颤抖,但冰冷的汗水已经浸湿了掌心。她知道自己看上去像个蹩脚的演员,可除了虚张声势,她已一无所有。
“小慕,”德瑞克冷哼,他用勺子漫不经心地搅着杯中那滩褐色的液体,缓缓开口,语气平静得可怕,“毁了我,你能好到哪里去?辛辛苦苦把我推河里,要是我落水了,你还能指望自己能干着身子上岸吗?”
他抬起眼,目光穿过镜片,精准地打在她身上。
“就算进了警察局,我总有办法出来。可你呢?你想过你的下场吗?凭着你那清清白白的父亲,还有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母亲?”
他刻意停顿了一下,让每一个字都像毒针般扎进她的血肉。
“龚柔慕,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,总该为他们想想。”
“我今天这样,不都是拜你所赐!”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兽,发出了压抑的低吼。
“是你!是你让我没有朋友、让我堕胎、让我吃药!我永远在这一方天地里苟活着!德瑞克,试试吧,来看我们这样耗下去到底是谁先死。”
德瑞克皱眉,“你有过孩子?”但立即换了话题。
“证据呢?”德瑞克终于放下了咖啡勺,不再伪装那份闲适,“就凭你手上那个小玩具?别那么幼稚了,你能拿什么来告倒我?”
他缓缓站起身,一步步向她走来。镜片反射着灯光,将他的眼神藏在一片冰冷的光晕之后。
龚柔慕惊恐地向后退缩,双手下意识挡在身前,试图阻止他的靠近,“我今天要是回不了家,”她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尖锐起来,“这段录音所有人都会知道!!”
“威胁我?”话音未落,德瑞克猛地攥住她的手腕,钢铁般的力道让她痛呼出声。录音笔却依然被她死死地捏在手里,成了她最后的骨气。“小慕,我哪里对你不好了?”他的声音陡然拔高,充满了被背叛的暴怒,“我给你办画展,我让你成名,我让那些所谓的名流花大钱来买你的画!”
他逼近她,气息灼热而危险。
“你现在拥有一切,你到底还想要什么啊?啊——我懂了,”他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,眼神变得凶狠,“是谁?是谁跟你说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,是谁?!”
他另一只手猛地攥住她刚留长一点的短发,强迫她仰起头,头皮传来火辣辣的撕裂感。
还是留长了啊。龚柔慕心想。
“你还不懂得知足吗?只要我一句话,美术学院里那些自命不凡的天才,会愿意跪在我的画室门口,只为求我一句指点!
“你真的还不知足吗?有这我这样的靠山,你还要什么!啊?龚柔慕,你还要什么!!”
他的怒吼震得她耳膜生疼。透明的口水从龚柔慕被迫扬起的嘴角流下,还没来得及断开,就又被重力扯成一条银线,“要是他们知道你这张皮囊下是这副嘴脸……他们还会这样求你吗?你还是那个名声大噪的恩画家吗?”
“你承认也好,不承认也罢。这就是现实,小慕,你改变不了的,你就活在这样的泥沼里,乖乖听话,别闹了。”德瑞克软下语气,松了手掌,想要紧紧抱住她,就像以前一样,紧紧抱住她。
他松开抓着她头发的手,竟想顺势将她抱住,企图将这具反抗的身体重新揉进自己怀里,回到过去那种掌控一切的安逸中。
但龚柔慕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他。
“德瑞克,”她一字一顿,每个字都像淬了冰,“我的目的很明确。从今以后,我不会再来。”
那句话成了引线。德瑞克最后的理智被彻底引爆。
清脆的耳光像一道惊雷,他甚至没有停歇,失控的愤怒化作一连串急促而羞辱的拍打,落在那具他曾占有的身体上。
“跑?跑哪去?你以为你真的跑得了吗?我是你老师,我为你做的一切事情是——”
“够了!”龚柔慕打断他,瞪着红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,用头皮被扯起的脸庞,“别再为你做的那些龌龊解释!我再说最后一次,不放我走,你也别想好过!!”
她用那张被扯得生疼、布满泪痕的脸庞,恶狠狠地瞪着他,像一匹即将噬主的狼。
就在这时,门把手轻轻转动,发出“咔嗒”一声。
房间里狂暴的空气瞬间凝固了。
师母走了进来。
“你怎么来了?”德瑞克僵在原地,扬起的手臂悬在半空,手上放下或不放下,都不是。
师母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龚柔慕红肿狼狈的脸,没有丝毫停留,仿佛只是在看一件碍事的旧家具。
垂眼叹了一口气,那叹息里没有同情,只有一丝疲倦的厌烦。“好了,这个孩子是管不住了,先埋后院里吧。”
她开口,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晚吃什么。
德瑞克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。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妻子。
埋……埋到后院?
女人没有理会他的震惊,只是又重复了一遍,轻描淡写,却字字千钧。
她直视着他的眼睛,叫着他的名字,“瑞克,”她说,“我一直都知道。”
师母没有丝毫犹豫,快步上前,一把从床上扯下枕套,撕成布条。她从德瑞克僵硬的手中“接”过那个女孩,就像在接过一件待处理的物品,熟练地将布条反剪缠绕在龚柔慕的双手上。
“师母……求你……”龚柔慕瞪着眼,绝望地摇着头。“你不能这样,求你了……”
“嘘——”师母冷冷地说,像毒蛇吐信,“你要是敢大叫,我现在就把你舌头割下来。安静点,懂了吗?”
那语气,带着一种家常便饭般的残忍,让人不寒而栗。
恐惧瞬间扼住了龚柔慕的喉咙。
她只能点头,但眼中的哀求并未熄灭。她看着师母那张平日里总是挂着和蔼笑容的脸,声音因绝望而颤抖,“如果我不在了,我父母都会着急的,那些录音也会流传出去,你们也跑不了。师母,你不能这样。”
“小慕,”师母无奈地叹了口气,快速蹲在她面前,眼神里透着一股被麻烦事缠住的不耐烦,“你死了,不会有人马上发现的。我们有足够的时间买好机票,在任何人察觉之前,把这里‘打扫’干净。”
她顿了顿,像在陈述一个事实。
“就算警察怀疑,没有尸体,没有证据,他们又能怎么样?”
这一刻,龚柔慕才真正看清,这个平日里对孩子温柔备至的女人,骨子里是何等的冷酷。
德瑞克也是,背后毛骨悚然。
师母转脸,阴着脸看着脸色煞白的德瑞克,无奈,叹了口气,“你也别这样看着我,你做的那些龌龊事,最好自己永远烂在肚子里。”
她声音压得很低。
“你不想体面,我和孩子还要活下去。”
德瑞克木然看着眼前女人利落地将最后一个结打死。
“……一定要这样吗?”德瑞克干涩地问。
女人闻言,扯出一丝冷笑,“我只是帮你绑起来。要是你待会儿下不去手,我再来。”
“妈妈——”
一个稚声稚气的童声突然从门口传来,打破房间里凝固的恐怖。
女人身体瞬间绷紧,像是被吓了一跳。
“妈妈,你在干什么?为什么要绑着姐姐?什么下手?”
但她转过身的刹那,脸上已经重新堆起了完美的、温柔的笑意。
“宝贝,”她快步蹲到三岁的孩子面前,宠溺地摸了摸他的头,“爸爸和姐姐在谈事情呢。楼下的布丁快要凉了,我们先下楼吃好不好?”
她一边哄着孩子,一边不着痕迹地把门带上,嘱咐道:“我先带孩子出去。”
门“咔哒”一声合拢,将一切罪恶隔绝在外。门外,她又变回了那个温柔贤惠的母亲。
房间里,立场已然颠倒。
德瑞克缓缓蹲在龚柔慕面前。
“你也要杀了我吗?”龚柔慕哑声,强迫自己在极致的恐惧中冷静下来。
“不,”他摇摇头,像丢了魂,“我不杀你。”
龚柔慕困惑地看着他。这个刚刚还对她施暴的男人,此刻眼神空洞得像一具躯壳。
“你不是想走吗?”德瑞克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,“走吧。”
他停顿了很久,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才说出下半句。
“我送你出国。以后……永远别再回来。”
龚柔慕警惕,把头往后靠,“出国?”
“怎么?舍不得了?”德瑞克现在又好像变正常,又变成那个众人面前的老师,笑得和蔼。
德瑞克也没说舍不得什么。
龚柔慕心底一片冰凉。她还有什么舍不得的?舍不得那个她妹妹的家吗?
“要想一想吗?”他的语气甚至又变得温暖。
“不用。”龚柔慕摇摇头。
缓缓闭上眼,像接受了某种献祭。
“好。老师。”
看吧,她也就这样成为和他一样的人了,曾经嗤之以鼻的人。
“也别先答应得太早,”见女孩答应了,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,懒散地说,“前提是把录音给我,把所有东西都给我。”
“不……不行,我拿不到备份。”
德瑞克像是耸动了嘴角,眯起眼,语气变得危险,“我不是在和你商量。”
“我也没在开玩笑。”
德瑞克脸上刚刚浮现的闲适也凝固了,“继续说。”
龚柔慕迎上他的目光,“所有的证据……我都做成了电子档。”
德瑞克的脸色变了。
“我设置了一封定时的邮件,”她继续说,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,“如果明天上午九点之前,我没有用我的密码去取消它,这封邮件就会自动发送给所有主流媒体、艺术评论家,还有……警察。”
“你疯了!?”德瑞克的声音陡然拔高,第一次显露出真正的恐慌,“你把自己的名声也搭进去了!”
“我一无所有,还怕失去什么?”龚柔慕扯出一个近乎是胜利者的微笑,“而你,德瑞克,你的一切都会被公开。你想过后果吗?”
德瑞克虚脱般地看着她,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,“……好。”
他脸上的傲慢和掌控力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。他意识到,暴力、威胁、甚至他妻子的冷酷,在这个冰冷的程序面前都毫无用处。他第一次,失去了对她的所有控制。
“你最好说的是真的。
“真的,我敢保证。”
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,摆摆手,“以后你的学费我会打给你。”
“不用。”她拒绝得干脆利落。她不想再和他有任何金钱上的牵扯。
她不想用他的钱。
“我是你老师啊。” 德瑞克又露出了那种熟悉的、和蔼的微笑,只是此刻看起来无比疲惫和虚伪。
“我走了,你还会收其他学生吗?”
他眼底笑意摇摇头,“不会,他们都入不了我的眼。”
“要是有比我厉害的呢。”
“那你就会是她的师姐了。”
“你会像对我这样对她吗?”
这个问题像一根针,刺破了两人之间伪装的平静。德瑞克似乎不想再陪她玩这种无聊的、探究真心的游戏,他选择用一句终结的话来结束对话,“我只会有你一个学生。”
龚柔慕对他的感情很复杂,除了家人,他是陪她长大最多的一个人。或者说,比家人还多。他是朋友,是父亲,也是老师……如果他没做那些事的话。
后来,她甚至想把关于德瑞克不好的回忆像做一场手术一样将其剔除,这样的话,脑子里对他只有纯粹的爱,或者纯粹的恨,都会轻松很多。
可她做不到。
那个教她握笔的男人,和那个扯她头发的男人,是同一个人。回忆的血肉早已盘根错节,长在了一起,根本无法剥离。
房间里,暴怒的余温尚未散尽,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。
“让她走了?”
“走了。”
女人轻哼一声,表示嘲讽。
“你不是真的想杀了她,对吧?”他望着拉开窗帘的女人。
女人没有回头,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夜色。“目的达到了,过程还重要吗?”
“我会送她出国,以老师的名义资助她。”
女人闭眼,缓缓吐了一口冷气,“那些证据以后怎么办?”
“她知道该怎么做的。她只是想逃离我,逃离这里,对毁掉我没那么大兴趣。”德瑞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,对着窗户投下一道剪影。
“最好是这样,”女人终于转过身,目光如寒铁,“处理干净点,别让她在外面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。”
德瑞克忽然抬起头,一丝诡异的微笑爬上嘴角。
“放心,”他说,移开手,“国外只会比国内,更好下手。”
德瑞克望着女人,第一次真正地、审视地看着眼前的妻子,“这么多年,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你。”
“那你大概也以为,我一直不知道你对小慕做的那些事?”
德瑞克摇摇头,无奈又苦涩地笑笑,“你让我觉得陌生。”
“德瑞克。” 女人缓缓踱步到他面前,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的神经上,她轻声叫他的名字,却刻意加重了后面的称谓,“——大画家。”
“我现在只要我的孩子好好的,其余的我都不在乎。你和那个女孩的事情,我可以选择永远都看不到,但是要把这件事捅破?想把我们这个家也拖进泥潭?”
她盯着德瑞克的眼睛,一字一顿地、缓缓摇着头。
“那不行。”
她补充道,声音轻得像一句耳语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:
“你知道,我不是在开玩笑。”